第五章 记忆

再一次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熟悉的房间完全不同。陌生的卧室、陌生的床铺，以及又变回人类的自己。

 

这里不是莫比迪克。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鸟先生？”一道模糊的声音从近处传来，马尔科转过头，一名男人正懒散地躺在他身边。“马尔科？”马尔科有些吃惊，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呼唤过他的名字了。这是哪？虽然没有窗户，房间内部的光照却很充足，通风也十分良好。轻微的晃动说明他正位于海上。

 

“…”马尔科沉默地注视着和自己共享床铺的男人，或者说他才是霸占者？男人很年轻，纤细的身材搭配上健壮的肌肉。 只是站在那里，男人的身上就透露出威严，但和蔼的表情却和凶狠无缘。男人缓慢起身，察觉到两人间触手可及的距离，马尔科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下一秒，男人对他笑了。

 

“你醒了。”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轻快。

 

和先前混乱的状态不同，马尔科确实醒了过来。但有什么不对。不是酒精，不死鸟的能力能够轻易分解酒精，只要没有海楼石的话。一阵寒意穿透脊椎，手臂表面冒起一大片鸡皮疙瘩，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对于马尔科来说，全部都是陌生的感觉。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海楼石带来的冰冷无力感，但手腕四周空无一物。违和感最强烈的果然还是他的指尖。

 

“没错，yoi。”为何喉咙会如此干渴？马尔科一边想着一边痴迷于反复握拳又松开手指的动作。

 

“感觉如何？”真是个奇怪的问题。马尔科注意到虽然他和年轻男人明显共同度过了一夜，但两人身上的衣着都十分完整。于此同时，胸膛猛地绷紧了一下，他不得不张开嘴用力吸入空气，才不至于窒息。呼吸平复后，马尔科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他认识这家伙。

 

漆黑的头发、伤疤、笑容、肩后的一抹黄色– 一顶草帽。

 

“路飞，”在马尔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草帽路飞。”

 

“嗯？你没事吧？”

 

没错，马尔科认识面前的男人，知道他的名字，还有那顶草帽。在无数尸骸之中，马尔科本想要接住草帽的主人，但他没能做到。就和众多已经失去的事物一样，无法触及。不死鸟的火焰没能拯救已经逝去的生命。

 

记忆复苏的同时，背部传来一阵毫无预兆的剧痛。对方立即察觉到马尔科的不适，伸出手触碰马尔科的脊椎想要提供安慰。

 

不断回响的悲鸣和玻璃碎裂的声音的冲击下，路飞抓住他的双手，强迫马尔科抬头与自己对视。

 

“马尔科，马尔科，你很安全。”温柔的声音似乎驱散了一些疼痛。“这里是桑尼号，别担心，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他曾在战场上…对吧？

 

“艾斯！”马尔科猛地跳起。没错，艾斯就要被处刑了。那他还在这里做什么？同伴正深陷危机，自己却悠闲地躺在陌生床上的事实令体内的肾上腺素开始奔腾，心脏像要冲出胸膛一般剧烈跳动着。路飞…草帽路飞…

 

艾斯的弟弟。身为弟弟的路飞依然坐在床上注视着马尔科。与对方的态度相反，马尔科无法静下心来，不停在房间内踱步着。这里是一间空间有限但却温暖的房间。奶油色的温馨地板、床铺、床头柜、书桌和衣柜，在任何船舱中都能见到的普通家具。床的一侧立着夜灯，深红色的窗帘和路飞衬衫的色彩十分相似。

 

不对，不仅仅是‘伙伴的弟弟’而已…

 

“…马尔科？”

 

“艾斯在哪？”马尔科的视线落在路飞的伤疤上，就像体内的内脏被活生生挖出一般后残留的X形印记。马尔科还以为两人都死在了赤犬手中。

 

路飞自言自语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温柔、不要太直白一样的词语。说话者或许无疑让马尔科听见自己低语的内容，但话语还是传入了马尔科耳中。那股被压抑的感觉又回来、强迫马尔科回到现实。

 

路飞摇了摇头，接着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陷入停滞。

 

路飞的悲鸣、鲜血、艾斯的死亡。

 

艾斯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燃尽一切的炽热岩浆。纯粹为破坏而生、大将赤犬所拥有的力量和不死鸟马尔科持有的治愈之力截然相反。他的火焰能治愈的生命远比不过赤犬摧毁的性命。已经无法挽回。

 

在他体内积累的是丑陋又不详的幽灵，黑暗不断蔓延，直到毁灭马尔科的那一天为止。背部剧烈又无情疼痛的刺激下，马尔科的双腿没能支撑住身体，他跌落地面。马尔科想要撑起身体，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全身就要化作碎片。

 

切割、剥离、分类、鲜血淋漓。他还记得内脏被取出时鲜活的画面。深红的器官掉落在一尘不染的金属地面，那个声音从未停下过，不断在他脑内回放。马尔科知道肠子的长度，但他从没亲眼见过其被拉伸开来的模样。马尔科还记得腹腔空荡的感觉。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发青，新出现的呕吐感和任何人类曾因肠胃疾病感到过不适感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身边的路飞温柔又缓慢地安抚着马尔科，那时似乎这是这只手擦去了自己的眼泪。或许只是幻觉而已，他看向自己的手掌，透过眼泪，整片视野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计算着手指的数量。

 

10

 

再数一次，依然是10。

 

又一次，10。

 

或许此刻只是实验之间短暂的休憩而已。那群人一次又一次切下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痴迷于不死鸟的力量。肢解也好、变成碎片也好，不断逼迫他超越生物的极限，疲惫、饥饿和疼痛都在火焰之中得到治愈。

 

下一秒，马尔科眼前的不再是冰冷的实验室，而是一片蓝色、金黄的火焰。强大的力量在身体内流动着、伴随强风一起，击败妄图挑战父亲的敌人。他们是马尔科的家人，马尔科会为了家人战斗，他不是独自一人。

  

想要得知真相、澄清幻觉只有一个方法，只要询问路飞就好。但马尔科做不到，他放任身体下沉，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之中。

 

唯一能确信的是路飞说结束的是实验，而不是马林佛多。马林佛多的战争早就结束了。马尔科曾在那里战斗过，路飞也在那里。他还记得路飞的悲鸣，因为艾斯发出的悲鸣，马尔科的兄弟被火焰焚烧的模样。

 

可是身体却背叛主人的意志，不自觉地问出了马尔科渴望已久的问题。

 

“…老爹呢？”他发出一声近似窒息的声音，寻求着父亲能一如既往为自己指明道路、回到那个大家所在的家。他抬头和路飞对视，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答案。

 

可面前的路飞和马尔科一样，眼中充盈着泪水、歉意还有疼痛。如同慢动作一般，路飞的口中缓缓说出的话语彻底摧毁了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在逃避着的现实。

  

苍蓝的火焰炸裂开来，沿着他的皮肤、沿着路飞的皮肤，侵染整个房间。马尔科咬紧下唇、拉扯住自己的头发，不停冲撞着衣柜。

 

“马尔科！”路飞抓住马尔科的手臂，想要阻止男人继续自残。但对他来说，疼痛并不陌生，他早已习惯疼痛。衣柜在冲击下嘎吱作响，木制柜门随时可能崩裂。

 

终于，肺部的空气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空，无法呼吸的马尔科坠落地面。在马尔科开始撞击柜门的同时，路飞就已经松手。此时看着痛苦中的男人，他有些后悔先前的决定。

 

路飞缓缓蹲下身子，直到和马尔科的视线齐平。他的手停留在马尔科的膝盖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作。触碰皮肤的掌心是如此温暖。似乎只有一瞬、又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时间，马尔科的肺部再次充满空气。路飞注视着男人，轻声说着安慰的话语，“没事的，马尔科。”

 

“我…实验室…”

  

“你曾在名为庞克哈萨德的小岛上。”

 

听闻这个名字，马尔科的脑海中涌上关于寒冰和炎热的记忆。拘禁他的船仓热到让人无法忍受，被带到岛上时迎接他的却是刺骨的寒风。

 

“有多久了？”

 

“半年。你…你曾在其他地方对吧？”这一次路飞的语调轻柔又踌躇，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我…我本来在老爹故乡的小岛上照顾村民们。”马尔科刻意不去想自己离开之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凯多来了。”

 

“凯多？”路飞的眼中闪烁着另马尔科不安的光芒，为什么？

 

“他想要我恶魔果实的力量，如果不听命令，他就会烧毁整个村子。”马尔科昂起头颅，尽管如此也无法阻止泪水流下。“我无法同时保护所有人。” 

 

“我明白的。”路飞的语气是如此坚决，马尔科有些震惊。不可能，路飞是无法明白的。可马尔科内心的一部分却希望对方要是能够明白就好了。

 

“你还好吗？”

 

马尔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疼痛？但他身上没有伤口。悲伤？艾斯和老爹已经不在很久了。震惊？没错，上一次意识清醒过来是在实验室之中，虽然那时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然后，再一次醒来时他正在草帽路飞的床上。期间发生过什么？

 

“我不知道。”

 

“嗯。”路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耐心等待着马尔科的下一步动作，但他的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